我添置給自己的行頭,比結婚前還寒酸。
這幾天。
我偷偷把他幾件半新的中山裝和呢子褲,拿到附近的舊貨市場換了幾塊錢。
他壓根沒發覺。
窗台上養的三盆仙人掌,大壯、二壯、三壯。
我把最水靈的大壯送給了張嬸兒,謝她平日照應。
張嬸兒紅著眼圈問:「工作都沒了,往後可咋辦?是不是因為……」
「不是。」我笑了笑,打斷她,「工作沒了可以再找,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就是覺得,它該換個更大點的盆。而我,也該出去透透氣了。」
7
我東西還沒歸置完,有人敲門。
這次,是周建國和林曼麗一塊兒來的。
我站在門框里,有點發怔。
一個穿著洋氣連衣裙燙著大波浪的女子上下掃了我一眼:「建國,這就是你愛人?」
是林曼麗。
周建國對我使了個眼色:「去,沏壺茶來。」
廚房的燈泡瓦數低。
昏黃的光線晃得人眼暈。
我抬手揉了揉眼。
心裡頭,卻像一潭死水,波瀾不驚。
突然明白。
我比那些大小姐「省心」在哪兒?
省心在——
我娘家沒人,沒依沒靠。
省心在,我能忍氣吞聲,安分守己地待在他劃定的圈子裡,不給他添亂。
我曾以為的踏實日子,不過是他無可奈何的選擇。
他心裡裝著別人。
自己夠不著,就拿我來墊背。
如今,那心尖上的人,找上門了。
8
等我拎著暖水瓶出來。
林曼麗坐在屋裡唯一的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對周建國說:「這院子條件太差了,我在賓館包了長房,你搬過來住吧,商量事情也方便。」
周建國躊躇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林曼麗,聲音低了下去:「……再看吧。」
就這一下,我徹底明白了。
我的離開,不是賭氣,是出路。
我轉身進裡屋。
拎出那個收拾好的旅行袋,拉鏈刺啦一聲拉上,格外響亮。
「不用看了。」
我平平靜靜地說,「周建國,咱倆離了吧,這地兒,留給你們慢慢商量。」
我拎起旅行袋。
側身從他們旁邊走過,沒再回頭。
窗台上剩下的兩盆仙人掌,在夕陽里拖著長長的影子,像是默不作聲的送別。
9
拎著那個發白的旅行袋踏出家屬院。
身後傳來張嬸兒隱隱約約的呼喚:「姜素心……你這是……」
但聲音很快被傍晚的風吹散了。
我沒有停留,沒有遲疑。
該去哪裡?
心裡並沒有清晰的盤算。
娘家早已無人,朋友也疏遠多年。
這五年。
我的世界小得只剩下這個院子和周建國。
但奇怪的是。
此刻心裡並不慌,反倒有種卸下重擔的輕快。
最壞,也不過是重新開始。
總好過在那個冰冷的「家」里耗到燈枯油盡。
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大通鋪旅社住下。
房間裡擠滿了南來北往的人,空氣渾濁。
我把旅行袋緊緊摟在懷裡,裡面除了幾件換洗衣服,還有我偷偷賣掉周建國衣服攢下的幾十塊錢,以及最後那點工資。
最重要的。
是戶口本和那張薄薄的結婚證。
這張紙,曾經是我幸福的憑證。
如今,是我爭取自由的武器。
10
第二天。
我沒直接去找周建國。
先去了街道辦事處,諮詢離婚手續。
工作人員是個面目和善的大姐,聽我說完,同情地看著我:
「女方提出離婚,得有單位證明,或者能證明感情破裂的情況。你這種情況……對方要是不同意,可能還得調解。」
我心裡沉了沉。
周建國會同意嗎?林曼麗會讓他輕易同意嗎?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
我終於在研究所宿舍樓下堵住了周建國。
「姜素心,你何必這麼逼我?」
他皺著眉,語氣焦慮,「那協議你看過了,條件對你這種沒什麼收入的人來說,已經很優厚了,你非要鬧到街道辦事處,鬧到單位,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離婚?這對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看著他。
第一次戳破他的偽裝:「你是怕影響到你出國進修的前程,怕林曼麗家裡覺得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帖吧?」
周建國臉色一變。
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你胡說八道什麼!我這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工,離了婚,名聲好聽嗎?安安穩穩拿錢走人,找個老實人過日子不好嗎?非要撕破臉,讓大家臉上都難看?」
「為我好?」
我有些想笑,「我要的不是錢,是一個明白。我要堂堂正正地離,不是像做賊一樣被你打發掉。」
「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被我的強硬噎住,「你想過沒有,一旦組織介入調解,事情就複雜了!所里的領導會怎麼看我?這會記入檔案的!到時候別說出國,在國內的發展都可能受影響!曼麗他們家最看重名聲……你這不是要毀了我嗎?」
我轉身就走。
「明天上午,街道辦事處見。你不來,我就天天來研究所找你,找你們領導。」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也許是壓抑太久後的反彈,也許是真到了絕境反而無所畏懼。
第二天,周建國來了,臉色鐵青。
林曼麗也來了,穿著精緻的羊絨大衣,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
調解過程比想像中順利。
周建國大概怕我鬧大影響他的前程,在我明確表示放棄一切財產分割後,他終於在離婚協議上籤了字。
拿著那張蓋著紅戳的離婚證走出街道辦事處。
陽光有些刺眼。
我深吸一口氣,卻帶著自由的甘甜。
周建國快步走向等在不遠處的林曼麗,兩人低聲說著什麼,上車離開。
自始至終,他沒再看我一眼。
也好。
一別兩寬。
11
我回到旅社,退了鋪位。
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聽說南方機會多,冬天也暖和。
我沒什麼手藝,但有力氣,肯吃苦,總不至於餓死。
這一次,我是真的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但也一無掛礙了。
火車轟隆隆地啟動。
車廂里擠滿了人,空氣混雜著汗味、煙味和泡麵的味道。
我買的是一張硬座票,要在咣當作響的車廂里坐上幾十個小時。
鄰座是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妻。
孩子哭鬧不休。
妻子疲憊地哄著,丈夫則一臉不耐。
我看著,仿佛看到了另一種可能里的自己。
心裡竟有一絲慶幸,慶幸自己抽身得早,雖然代價是眼前的顛沛流離。
身上的錢。
扣除車票和接下來幾天最基礎的花銷,已所剩無幾。
我緊緊抱著行李袋,裡面是我全部的家當:
幾件換洗衣服、戶口本、離婚證、一點點零錢。
這一次,我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火車終於喘著粗氣,停靠在站台。
南方的冬天確實暖和。
空氣濕漉漉的。
帶著一股海腥的氣息。
走出車站,眼前的景象讓我恍如隔世。
到處都是工地,吊塔林立,機器轟鳴,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穿著也比老家時髦許多。
到處貼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
新鮮感很快被現實的窘迫取代。
當務之急,是找個地方落腳,然後找份活計。
我循著車站外大媽們的指點。
找到一片「城中村」。
這裡樓房密集,電線像蜘蛛網般纏繞,巷子狹窄潮濕,但價格便宜。
我用一天五毛錢的價錢,租下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樓梯間。
除了一張硬板床,再無他物。
安頓下來,我便開始找工作。
我沒什麼文化。
唯一熟悉的是農機廠的車工活兒。
但在這裡,遍地是電子廠、服裝廠、玩具廠。
我一家家地問,看到門口貼招工啟事就進去。
「識字嗎?」
「不多……」
「以前做過啥?」
「在老家農機廠,開車床。」
「我們這是流水線,要手快,年紀輕輕的還行,你……」
招工的人上下打量我,眼神裡帶著挑剔。
我才二十六。。
但幾年的壓抑生活和旅途勞頓,讓我顯得比實際年齡滄桑。
接連碰壁。
要麼嫌我沒經驗,要麼嫌我超齡。
我捏著口袋裡越來越少的錢,心裡開始發慌。
晚上回到樓梯間,就聽著隔壁傳來的麻將聲。
孤獨和恐慌攫住了我。
難道離了周建國,我真的活不下去?
12
下雨天。
我躲進一個老舊的市場。
看到一個裁縫鋪門口貼著「招熟手女工」。
我走進去。
鋪子不大,堆滿了布料。
一個老師傅戴著老花鏡在踩縫紉機,聲音均勻流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