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招人嗎?」
老師傅抬起頭,看看我淋濕的樣子:「會踩縫紉機?」
「會!」
我連忙點頭。
在農機廠,簡單的縫補我也會,雖然不精,但基本功有,「還會用剪刀,手還算穩。」
老師傅讓我試試手。。
拿來一塊布頭,讓我扎直線。
我深吸一口氣,穩住神。
回想在廠里操作機器的感覺,手下針腳雖不如老師傅細密均勻,但也算整齊紮實
「手生,但看得出是干過活的,不浮。」
老師傅點點頭,「我姓陳,街坊都叫我陳師傅。我這兒活多,錢不多,管中午一頓飯,按件計酬,做得多拿得多,願意就留下試試。」
我幾乎是感恩戴德地應下來。
陳師傅的鋪子主要接附近居民的改衣服做被套的活。
也接一些小廠子的工作服訂單。
我從小工做起,拆線、鎖邊、熨燙,什麼都干。
我學得拚命,不怕髒累,常常是最後一個離開鋪子。
陳師傅話不多。
但看我肯學,偶爾會指點我一二。
漸漸地,我不僅熟練了縫紉,對布料、版式也有了點感覺。
我發現。
踏踏實實靠自己的雙手掙來每一分錢,雖然辛苦,但心裡格外踏實。
在裁縫鋪乾了小半年。
我省吃儉用,攢下了一點錢,也摸到了一點這個城市的脈搏。
這裡的人似乎更看重你能否抓住機會。
而不是你的出身和過去。
一天,鋪子裡來了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
拿著一塊很貴的進口面料,想仿照香港雜誌上的一款連衣裙做條裙子。
陳師傅看了樣子,直搖頭,說怕做不好糟蹋了料子。
那女士一臉失望。
我在一旁熨衣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雜誌上的圖樣,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鼓起勇氣對那位女士說:「要不……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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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師傅和那女士都驚訝地看著我。
我臉漲得通紅。
但還是硬著頭皮:「我在老家也看過些樣子,這裙子……我覺得關鍵在腰線和裙擺,我……我可以先打個紙樣給您看看,不行我再幫您把料子收好。」
許是我眼裡的懇切和一絲不確定的自信打動了她,那位女士猶豫了一下,居然同意了。
那幾天,我不眠不休。
用廢報紙反覆比劃、裁剪,回憶在農機廠看圖紙的感覺,琢磨怎麼把平面的圖樣變成立體的衣服。
當我終於把粗糙但結構準確的紙樣和用廉價布料做的樣衣雛形拿給那位女士看時,她眼睛亮了。
裙子做好的那天,她非常滿意,多給了我十塊錢工錢。
這件事,像一道光,突然照進了我按部就班的生活。
我意識到,或許,我不僅僅只能做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
我那雙手,或許也能創造出一點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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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萌生了自己單幹的想法。
不是因為陳師傅不好,而是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邊界。
小心翼翼地跟陳師傅提了,心裡滿是愧疚。
沒想到陳師傅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你這女仔,心氣不低,留不住,去吧,有啥難處,還能回來找我。」
我用所有的積蓄,在另一個街市角落租下攤位。
起初生意清淡。
後來學會了一個人去進貨。
一個人和房東打交道,一個人應對各種瑣碎和困難。
鏡子裡那個曾經眉宇間帶著鬱結的女人。
眼神漸漸變得清亮、堅定。
剛剛小有名氣的時候。
一個年輕男人走進我的鋪子。
神色拘謹。
我熟練地給他量尺寸,記錄數據。
量到一半,他忽然開口:「老闆,您……您是不是姓姜?以前是不是在北方那個農機廠待過?」
我心裡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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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怎麼知道。」
年輕人臉上露出驚喜。
「真是您啊!姜姐!我是農機廠子弟,我爸以前是廠里的老師傅,姓王,您可能不記得了。我前兩年頂職進的廠,出來前還聽廠里老人說起過您呢!」
「說我什麼?」我量尺寸的手微微一頓。
「就說您……當年說走就走,挺可惜的。後來……」
他壓低了些聲音,「後來周工……就是周建國工程師,到底還是跟那個香港小姐結婚了,聽說很快就出國了,再沒回來過。廠里人都說……哎,反正都說您不容易。」
我垂下眼,繼續記錄數據。
「都是老黃曆了,你這西裝,想要什麼款式的?」
年輕人識趣地沒再往下說。
但我的心。
卻被他勾起那段時間的回憶。
周建國和林曼麗結婚了,出國了。
他們終於過上了他們想要的生活。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立足之地。
我們終究是兩條平行線,短暫交集後,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了。
可一個悶熱的傍晚。
我正準備打烊,鎖好鋪子的玻璃門。
轉身之際,眼角的餘光瞥見馬路對面站著一個身影。
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西裝。
手裡拎著一個舊的公文包,風塵僕僕,怔怔地望著我的招牌。
視線落下。
又望向正在鎖門的我。
他渾身一震,難以置信。
我也愣住了。
站在對面的,竟然是周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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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了很多。
曾經清俊的臉上有了風霜的痕跡。
眼睛裡複雜的情緒。。
窘迫、驚訝,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茫然。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不是應該和林曼麗在國外過著優渥的生活嗎?
我們就隔著一條車來車往的馬路,靜靜地對視著。
幾年的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被壓縮、凝固。
最終,是他先動了。
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步步穿過馬路,向我走來。
站在我面前,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姜素心……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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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出奇。
繼續手上的動作。
鑰匙在鎖孔里又擰了半圈,確認門已鎖好,然後才轉過身,正面看向他。
離得近了,更能看清他的狼狽。
西裝是廉價的化纖料子。
肩線塌著,袖口磨損,領帶歪斜地掛著。
曾經那種作為知識分子的清高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生活磋磨後的困頓。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下意識地問出了和我心中一樣的疑問。
我微微揚了揚下巴。
指向身後那塊招牌,「在這裡開店,做點小生意。」
周建國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塊牌匾上。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哽住。
一陣難堪的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
最終,他找到了一個不那麼突兀的藉口。
指了指我鎖上的店門,侷促的懇求:
「我……我剛到這邊,人生地不熟,身上……也沒多少錢了。你看,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一坐?喝口水也行。」
我看著他。
這個曾經親手將我推開男人。
如今像個走投無路的旅人,站在我的店外祈求一點基本的善意。
心裡五味雜陳。
有瞬間的快意,有荒謬感,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疏離。
目光掃過他緊握著舊公文包的手。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片刻後,我點了點頭。
「前面路口有家糖水鋪,還沒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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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鋪里燈光昏黃。
吊扇吱呀呀地轉著。
我們要了兩碗最便宜的綠豆沙,對坐在一張油膩的小方桌兩邊。
周建國低著頭,用勺子攪動著碗里的綠豆。
久久沒有開口。
我也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坐著。
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時間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遠比在我身上深刻。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
他坐在我家那張破舊飯桌旁,談論著圖紙和數據時,眼裡是有光的。
而現在,那光熄滅了。
「我……我和林曼麗,離婚了。」
他終於打破了沉默,沒有看我,仿佛這句話是對著那碗綠豆沙說的。
我輕輕「嗯」了一聲。
並不意外。
從他這副模樣,不難猜出這個結果。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激動。
「你就不問為什麼?你不是應該……應該覺得我活該嗎?」
我看著他,眼神平靜。
「那是你們的事。」
他突然頹然靠向椅背。
露出一抹自嘲的慘笑:
「是啊,與你無關了……是我活該,是我當初鬼迷心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