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打來的是我三姨,她的大嗓門隔著聽筒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晚晚啊,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你爸七十大壽,你不去就算了,現在家裡出了事,你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快去把帳結了,別讓你爸在外面丟人!」
我沒說話,直接掛斷。
緊接著,二叔的電話又進來了。
「小晚,我是二叔。你爸那個人脾氣倔,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畢竟是你爸,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快去吧,別讓親戚們看笑話。」
我再次掛斷。
七大姑八大姨,那些平日裡八百年不聯繫一次的親戚,此刻都化身為了道德楷模,電話內容出奇地一致。
勸我大度,勸我孝順,勸我不要計較。
仿佛錯的不是他們,而是記憶力太好、不懂得「寬容」的我。
在這些虛偽的勸說中,一個平時嘴碎的表姨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哥也真是的,本來指望著用收的禮金結帳,誰知道他手那麼欠,偷偷拿去堵窟窿了,現在好了,十幾萬的禮金就剩個零頭,這不坑爹嗎!」
堵窟窿?
我心裡冷笑一聲。
林浩好賭,這件事家裡人都知道,但都瞞著,覺得不是什麼光彩事。
原來如此。
他們不是在跟我賭氣,而是真的山窮水盡,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
這個認知,讓我心中最後一點不忍也煙消雲散。
他們不是在求我幫忙,他們是把我當成了最後的冤大頭。
我不再理會響個不停的手機,直接開啟了勿擾模式,將所有未儲存的號碼全部攔截。
世界終於徹底安靜了。
我回頭,看到我媽依舊呆坐在沙發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
她的情緒已經從悲傷變成了麻木。
我走過去,給她倒了一杯溫水。
「媽,喝點水吧。」
她像是被驚醒一般,接過水杯,手指冰涼。
「晚晚,我……」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無非還是那些陳詞濫調。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急促而粗暴,像是要將門板拍碎。
我通過貓眼往外看,是我哥林浩,還有他那個一向趾高氣昂的老婆,孫莉。
我不想開門,但他們拍得實在太響,已經引來了鄰居的注意。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門剛開一條縫,林浩就擠了進來,緊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動作。
他「撲通」一聲,直挺挺地給我媽跪下了。
「媽!你快管管林晚吧!我跟爸在酒店快被逼死了!所有人都看著我們,臉都丟盡了!」
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看起來狼狽至極。
孫莉則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一進門就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林晚你這個冷血動物!不孝女!那是你親爸親哥!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尖銳的指責,惡毒的咒罵,撲面而來。
我沒有動怒,只是默默地舉起了手機,打開了錄像功能,紅色的錄製標識在螢幕上閃爍。
「繼續,」我平靜地看著她,「你說一句,我錄一句。私闖民宅,大聲喧譁,還對我進行人身攻擊,你說警察來了會怎麼處理?」
孫莉的罵聲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戛然而止。
她看著我手機的攝像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林浩見狀,也顧不上哭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拉住孫莉,臉上滿是慌亂。
他轉向我,語氣裡帶著一點哀求和急切。
「小妹,別這樣,我們是一家人……」
「別,」我打斷他,「我高攀不起。」
或許是被我的冷漠徹底激怒,或許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林浩漲紅了臉,終於吼出了那句被他們掩藏了十幾年的真相。
「不就是那五萬塊錢嗎!我承認!當年那錢就是爸媽拿去給我付首付了!那又怎麼樣?我是兒子!爸媽給我買房天經地義!那叫投資!給你治病才是打水漂!」
「投資」兩個字,像帶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客廳里的空氣,在林浩吼出那句話的瞬間,徹底凍結了。
我媽渾身劇烈地一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手中的水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溫水和玻璃碎片濺了一地,如同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她死死地盯著林浩,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張一向懦弱和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混雜著震驚、羞愧和絕望的表情。
原來,連她自己,都在欺騙自己。
或許在她心裡,也曾為自己當年的行為找過無數個藉口,比如「只是暫時挪用」,比如「為了兒子也是為了這個家」。
但現在,林浩親手撕碎了這最後一塊遮羞布。
「投資」。
多麼冷酷,又多麼精準的詞。
在他們眼裡,給兒子買房是能看到回報的投資,而給女兒治病,不過是隨時可能虧本的消耗。
我看著林浩那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又看了看旁邊臉色煞白的孫莉,最後,目光落在我那幾乎要癱倒在地的母親身上。
我忽然感覺不到憤怒了。
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從腳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早就該明白的。
在這個家裡,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成為我哥的墊腳石,成為他們榨取利益的工具。
我的健康,我的幸福,甚至我的生命,在「傳宗接代」這個宏偉目標面前,都顯得無足輕重。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
「說完了?」
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讓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林浩被我的反應弄得一愣,他預想中的爭吵、哭鬧、歇斯底里,全都沒有發生。
我只是看著他,像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然後,我一字一句地,清晰無比地說道:
「那年,我差點死在手術台上。」
「你們,用我的救命錢,給你買了房。」
我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直直地插進他的眼睛裡。
「現在,你還指望我,去救你們?」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林浩和孫莉的臉上。
林浩的臉瞬間血色盡失,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孫莉也徹底蔫了,她大概從未想過,自己嫁的這個男人,是踩著親妹妹的半條命才有了今天的安穩生活。
我不再看他們,徑直走到我媽面前,蹲下身,幫她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我的動作很慢,很小心,仿佛那不是碎片,而是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媽,」我輕聲說,「現在,你還覺得,我們是一家人嗎?」
母親終於崩潰了。
她捂住臉,發出了壓抑了半輩子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哭聲里,有對我的愧疚,有對丈夫和兒子的失望,更有對自己一生懦弱的悔恨。
而我,只是沉默地,將最後一塊玻璃碎片,扔進了垃圾桶。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永遠地碎了。
再也拼不回來了。
看著我媽徹底崩潰的樣子,林浩徹底慌了。
他大概沒想過,一向是他「賢內助」的母親,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情緒失控。
他臉上那點虛偽的強硬瞬間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手足無措的恐懼。
他轉過頭,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做出了更拙劣的表演。
「啪!」
一聲脆響。
他竟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
「小妹,我錯了!我混蛋!我不該說那些話!」
「啪!」
又是一聲。
「你原諒我這一次,我給你磕頭了!」
他一邊說,一邊真的要往下跪,那副痛哭流涕的樣子,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或許真的會被他騙過去。
我看著他拙劣的演技,心中沒有一點波瀾,只有無盡的冷笑。
他不是在懺悔,他是在表演。
表演給那個已經被他傷透了心的母親看,表演給我這個他急需的「提款機」看。
他的每一滴眼淚,都精準地計算著成本和收益。
我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自己都覺得演不下去了,才緩緩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