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目光在我和那沓證據之間來回移動,最後落在了面如死灰的林建國身上。
林建國渾身都在發抖,是氣的,也是怕的。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做的那些事,會在七十大壽這天,在一百八十桌賓客面前,被自己的親生女兒,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公之於眾。
他的臉,從漲紅變成了豬肝色,又從豬肝色變成了慘白。
尊嚴,臉面,在這一刻被我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酒店經理適時地開口,語氣雖然客氣,但態度堅決:「各位,我們酒店也是小本經營,如果今天這帳結不清,我們只能報警處理了。」
報警。
這兩個字像是一座大山,徹底壓垮了林建國最後一點僥倖。
他看著我,眼神里不再有憤怒,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頹敗。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所有親戚朋友的注視下,他顫抖著手,接過了林浩遞給他的筆。
他在那張屈辱的欠條上,一筆一划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建、國。
然後,他又拿起印泥,狠狠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那紅色的指印,像一灘刺目的血。
林浩鬆了一口氣,以為這場鬧劇終於可以收場了。
他看向我,眼神裡帶著一點央求:「小妹,字也簽了,手印也按了,你……快把帳結了吧。」
我看著他們臉上浮現出的解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慢條斯理地將那張價值十八萬的欠條收好,小心地放迴文件袋裡。
然後,我抬起頭,對著一臉期待的酒店經理,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經理。」
「今天的錢,我沒帶夠。」
「不過你放心,我可以在這裡為他們做擔保,保證他們不會跑。至於錢,讓他們先走,回頭再給你送來。」
我的話音剛落,整個大廳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林浩臉上的慶幸和解脫,瞬間僵住,變成了全然的不可置信。
林建國剛剛緩和下來的臉色,猛地漲成了紫紅色,他死死地瞪著我,像是要用目光把我凌遲。
酒店經理的職業微笑也消失了,他皺起眉頭,看著我,又看了看林建國。
「林女士,您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但那笑意未達眼底,冰冷得像一塊寒玉,「我只是來討債的,不是來付帳的。」
「擔保?」我輕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我憑什麼為一群把我當仇人的人擔保?」
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付一分錢。
我讓他們看到希望,又親手將這希望捏得粉碎。
我讓他們從屈辱的妥協中看到解脫的曙光,又瞬間將他們打入更深的絕望地獄。
「林晚!你耍我!」
林浩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像一頭髮了瘋的野獸,嘶吼著向我撲過來,目標是我手裡裝著欠條的文件袋。
「把欠條還給我!」
他大概以為,只要毀了那張欠條,一切就能回到原點。
天真得可笑。
沒等他靠近,張誠已經一步上前,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了我的面前。
他只用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林浩的手腕,讓他動彈不得。
「放開我!你這個外人!」林浩瘋狂地掙扎,面目猙獰。
張誠眼神一冷,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林浩立刻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
我繞過他們,一步步走到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林建國面前。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個給了我生命,卻也給了我無盡痛苦的男人。
「爸,」我輕聲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一直說,養兒防老嗎?」
「你不是一直說,女兒都是潑出去的水,只有兒子才能傳宗接代,給你養老送終嗎?」
我的目光轉向那個還在哀嚎的林浩。
「這筆錢,理應讓你最寶貝的兒子來付。」
「他沒錢,沒關係啊。」我頓了頓,臉上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
「你們不是還有一套房子嗎?」
我清晰地吐出那套房子的地址,那是我用半條命換來的地方。
「那套房子,當年是用我的救命錢買的。現在,賣了它來還這頓飯錢,正好。」
「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不——!」
一聲悽厲的尖叫劃破大廳。
是孫莉。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衝過來就要撕扯我的頭髮。
那套房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在這個家裡唯一的保障。
張誠眼神一凜,反手將林浩推開,再次擋在了我的面前。
孫莉的指甲險些劃到他的臉。
整個場面,徹底失控。
賓客們驚恐地後退,酒店的保安也圍了上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林建國看著眼前這混亂的一切,看著崩潰的兒媳,看著無能狂怒的兒子,再看看我這個一臉冷漠的女兒。
他的眼神里,終於流露出了恐懼。
一種對我這個「失控作品」的,深深的恐懼和陌生。
他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女兒,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任他打罵、予取予求的木偶了。
我懶得再看他們這場難看的鬧劇。
我轉向臉色同樣難看的酒店經理,彬彬有禮地說道:
「經理,欠條在我這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的擔保僅限於他們人身安全,保證他們不會從你酒店的窗戶跳下去。至於這十八萬,你們完全可以走正當的法律程序,向欠條上簽名的這位林建國先生追討。」
「我相信,法院會給你們一個公道的。」
說完,我不再理會身後那一片鬼哭狼嚎。
我挽住張誠堅實的臂彎,在他沉穩的守護下,像一個得勝的女王。
在眾人或震驚,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複雜目光中,昂首挺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座金碧輝煌的人間地獄。
身後的門被關上的那一刻,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天,亮了。
幾天後,我接到了律師朋友的電話。
他說,酒店的動作很快,已經向法院提起了訴訟。
林建國的名字上了失信人員名單,而林浩名下的那套房子,作為林建國唯一的有效資產,已經被查封,即將進入司法拍賣程序。
「做得漂亮,」朋友在電話那頭笑,「對付這種人,就得釜底抽薪。」
我道了謝,掛斷電話,心情平靜無波。
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又過了幾天,我媽找來了。
她看起來比上次更加憔悴,眼窩深陷,頭髮也白了不少。
她一見到我,眼淚就掉了下來,拉著我的手,哭著求我。
「晚晚,你爸……你爸他中風了。」
我心裡一震,但臉上沒有表露分毫。
「房子要被拍賣,你嫂子……跟你哥鬧著要離婚,捲走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還帶走了你小侄子。你爸一氣之下,就……」
她泣不成聲,「他現在半邊身子動不了,躺在醫院裡,嘴裡含含糊糊的,一直念著你的名字。晚晚,算媽求你了,你再幫他最後一次吧,去看看他,好不好?」
念著我的名字?
我心中冷笑。
他念的,恐怕不是我這個女兒,而是那個能替他還清十八萬債務,能保住他兒子房子的錢包吧。
我看著眼前這個為我流淚的母親,心中湧起最後一點複雜的情緒。
我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塞進她的手裡。
「媽,這裡面有五萬塊錢。」
她愣住了。
「密碼是你的生日。這筆錢,你拿去給爸治病也好,自己留著養老也好,都隨你。」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是我作為女兒,孝敬你的。也是我,給我那個家,最後一筆『贍養費』。」
「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