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還背上了十幾萬的巨額債務。
而債主,是我的親生女兒。
現實是最好的老師,它能把最高傲的頭顱,也狠狠按進泥土裡。
我別無選擇。
拖著尚未完全康復的身體,我按照報紙上的地址,一家一家地去問。
最後,一家生意火爆的小餐館收留了我,工作是洗碗。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差點崩潰。
後廚油膩膩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食物殘渣和洗潔精混合的怪味。
油膩的碗碟像小山一樣堆在水池裡,仿佛永遠也洗不完。
滾燙的熱水熏得我頭暈眼花,沒過多久,我那雙曾經保養得還算不錯的雙手,就被泡得發白、起皺,甚至開始脫皮。
餐館老闆是個嗓門很大的中年男人,要求嚴厲,稍有不慎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後廚的同事們,也都是為了生計奔波的苦命人,沒有人有閒心去關心一個沉默的新來工友。
我在這裡,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代號——「洗碗的」。
每天,我從中午十二點,一直要干到晚上十點。
下班的時候,我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
回到那個狹小的出租屋,我連洗漱的力氣都沒有,倒在床上就能睡死過去。
吃飯的時候,是唯一能喘口氣的時刻。
我端著員工餐,蹲在後廚的角落裡,看著大堂里那些一家人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的場面,眼淚只能混著米飯往肚子裡咽。
我也會想起以前。
想起林悅挽著我的胳膊,在高級餐廳里點最貴的菜。
想起我坐在舒適的沙發上,看著電視,等著女兒把削好的水果遞到我嘴邊。
那些曾經被我視為理所當然的幸福,如今看來,卻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一個被我親手打碎的夢。
月底,發工資的日子到了。
我拿到了我人生中第一筆靠自己雙手掙來的辛苦錢。
三千塊。
薄薄的幾張紙,卻重得我幾乎拿不穩。
我沒有一點喜悅,只有無盡的酸楚。
我留下五百塊作為這個月的生活費,剩下的兩千五百塊,顫抖著手,通過手機銀行,轉給了林晚。
轉帳成功後,我死死地盯著手機螢幕,心裡抱著一點微弱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期待。
或許,她會回個電話?
或許,她會說一句「媽,辛苦了」?
幾分鐘後,手機震動了一下。
我急忙點開。
是一條簡訊,來自林晚。
上面只有兩個字。
「收到。」
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情緒。
我拿著手機,站在出租屋樓下的夜風裡,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生活就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日復一日,枯燥而沉重地運轉著。
那天,我去後巷倒垃圾,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以前住我對門的鄰居,張嬸。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震驚和不可思議的表情。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我穿著餐館發的工作服,上面還沾著油點,頭髮因為長時間的悶熱而亂糟糟的,雙手更是粗糙得不成樣子。
和我以前那個注重儀表,甚至有些虛榮的形象,判若兩人。
「桂花?真的是你?」
張嬸的語氣里充滿了試探。
我尷尬得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鑽進去。
我只能低下頭,含糊地「嗯」了一聲。
「你怎麼……怎麼在這裡干這個啊?你不是把房子給悅悅,享清福去了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張嬸見我不說話,大概也猜到了幾分,嘆了口氣,沒再追問我的事。
她轉而說起了林晚。
「說起來,還是你家晚晚有出息。」
「聽說她最近升職了,當上部門主管了呢!前兩天我還碰到她,那氣色,那精神頭,真好。」
「她還交了個男朋友,小伙子我見過,特別穩重踏實,對晚晚也好。聽說兩人正準備買房呢,以後日子肯定越過越好。」
張嬸的語氣里,滿是真心的讚嘆和羨慕。
她像是怕我不信,還掏出手機,點開了林晚的朋友圈給我看。
「你看,這是晚晚前幾天發的。」
我湊過去,看到了那張照片。
照片里,林晚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院子裡插花,她穿著一條素雅的連衣裙,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
那種笑,不是為了取悅誰,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和燦爛。
我從來沒見過她那樣笑過。
我手指顫抖著往上滑,看到了她更多的動態。
有她在烘焙課上做的精緻蛋糕。
有她和一群朋友在山頂露營,圍著篝火彈吉他。
有她和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男朋友,在圖書館裡安靜看書的側影。
她的世界,原來如此的豐富多彩,如此的生機勃勃。
我一直以為,她離開那個家,會過得很苦,會後悔。
可我錯了。
離開我,離開那個讓她窒息的家之後,她的人生,才真正開始。
她不是在受苦。
她是在發光。
這個認知,比任何人的指責,比任何身體上的勞累,都讓我感到痛苦。
我終於明白,我不是她的依靠,而是她的牢籠。
我才是她通往幸福路上,最大、最沉重的那塊絆腳石。
關於林悅的消息,是從親戚的閒言碎語裡傳回來的。
這一次,不再是羨慕和嫉妒,而是純粹的,看笑話的口吻。
原來,那個被林悅在朋友圈裡稱為「生命里的光」的男人,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他根本不是什麼富二代,而是一個專門騙女人錢的渣男。
他不僅騙光了林悅從我這裡捲走的所有錢,還用她的名義借了高利貸,前前後後加起來,讓她背上了幾十萬的巨額債務。
騙局敗露後,男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悅被趕出了高檔公寓,身無分文,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走投無路。
她開始瘋狂地給國內所有的親戚打電話。
她哭著,喊著,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說自己被騙了,有多可憐,求大家借錢給她,幫她渡過難關。
但是,沒有一個人幫她。
大家早已從各種渠道知道了她對我做下的事情。
那些曾經誇她孝順的親戚,如今都對她冷嘲熱諷。
「你不是有錢嗎?還出國旅遊呢,怎麼會跟我們借錢?」
「你連你親媽的救命錢都敢拿,我們這點小錢,你哪能看得上啊?」
「這是報應啊!你媽現在在餐館給人洗碗呢,你還有臉哭?」
我從別人的轉述中,幾乎能想像出林悅在電話那頭,是如何從乞求,到憤怒,再到絕望的。
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後廚的水池邊,和一堆油膩的碗碟作鬥爭。
我的心裡,沒有想像中的大快人心。
很奇怪,竟然異常的平靜。
有一點複雜的快意,但很快就消失了。
也有一點隱秘的擔憂,但也被我迅速掐滅了。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了四個字。
與我無關。
她的人生,是她自己選的。
就像我現在的人生,是我自己選的一樣。
我們,都得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很公平。
我以為我和林悅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沒想到,她竟然能找到我打工的這家小餐館。
那天下午,不是飯點,店裡客人不多。
我正端著一筐洗好的碗準備放進消毒櫃,一個披頭散髮,形容枯槁的女人突然沖了進來。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然後直直地向我撲過來。
「媽!」
她嘶啞地喊了一聲,然後「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抱住了我的腿。
是林悅。
她瘦得脫了相,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臉上滿是淚痕和憔悴。
「媽!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她抱著我的腿,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