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著那筆錢,小心翼翼地對我說,想給自己買一台電腦,方便學習。
我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信封,轉頭就給了正在為一部新手機哭鬧的林悅。
「你妹妹上高中,正是需要用手機和同學聯絡感情的時候。」
「你是大學生了,要懂事,要讓著妹妹。」
我記得林晚當時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但最後,她只是低下了頭,什麼也沒說。
那個暑假,她去餐廳端了兩個月的盤子,才給自己買了一台最便宜的二手電腦。
我還想起了林晚工作後的第一個月,她發了工資,給我寄回來三千塊錢。
我嘴上誇她孝順,轉手就帶著林悅去商場,給她買了一個最新款的名牌包。
林悅背著新包在我面前轉圈,笑得像朵花。
而我,甚至忘了給林晚回一個電話,問問她錢夠不夠花,工作順不順利。
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多到我都記不清有多少次。
每一次,我都選擇了相信林悅的眼淚,而忽視了林晚的沉默。
每一次,我都心安理得地剝削著林晚的懂事,去填補林悅無盡的慾望。
我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大女兒,就應該為家裡付出。
小女兒,就應該被父母疼愛。
我從來沒有想過,林晚也是我的孩子,她也會痛,會失望,會心寒。
這些被我刻意遺忘的記憶,此刻卻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反覆切割著我的心臟。
比手術的傷口還要疼,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這個當媽的,有多麼失敗,多麼殘忍。
我是一個劊子手。
親手扼殺了我大女兒對我所有的愛與期待。
我從未真正地愛過她。
我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可以無限索取的工具,一個為我偏愛小女兒提供資本的成年巨嬰。
這個認知,讓我痛徹心扉,自我厭惡到幾乎要發瘋。
在我被悔恨和痛苦反覆折磨的時候,一個遠房親戚的電話打了進來。
是我的表姐,一個向來喜歡搬弄是非的人。
電話一接通,她就用一種誇張的、假惺惺的語氣關心我的病情。
「哎呀,桂花,聽說你住院了?要不要緊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我虛弱地應付著,心裡只想快點掛斷電話。
果然,在虛偽的關心之後,她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
「桂花啊,我昨天刷朋友圈,看到你家悅悅了。」
她的語氣變得古怪起來,帶著一點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那孩子可真有出息,在國外旅遊呢,跟一個長得特帥的小伙子在一起,兩人可親密了。」
「看背景,都是些名牌店,日子過得是真瀟洒啊!」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血液瞬間衝上了頭頂。
表姐還在那邊喋喋不休。
「不過話說回來,悅悅這孩子也真是的,這麼孝順,你怎麼住院了,她都不在身邊照顧你啊?」
這句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臉上。
我感覺到了無邊的羞辱和難堪,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我再也聽不下去,用盡全身力氣吼了一句「你閉嘴」,然後猛地掛斷了電話。
我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呼吸急促,手術的傷口都開始隱隱作痛。
我求那個一直沉默的護工。
「大姐,求求你,幫我點開微信……看看我小女兒的朋友圈。」
護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憐憫,但還是拿過我的手機,點開了林悅的頭像。
她的朋友圈沒有屏蔽我。
最新的一條,就是幾小時前發的。
九張照片,每一張都像一把刀子。
照片里,林悅穿著我從未見過的漂亮裙子,化著精緻的妝,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緊緊依偎在一起。
他們身後的背景,是各種奢侈品店的 logo,還有高級餐廳的燭光晚餐。
林悅笑得燦爛奪目,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是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
照片的配文是:
「謝謝親愛的,你就是我生命里的光。」
下面還有一個心形的表情。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笑臉,那個我曾經以為最貼心的小棉襖。
原來,她不是消失了。
她只是用我的救命錢,用我養老的錢,去國外過她的快活日子了。
她在我生死一線的時候,正和別的男人花天酒地,享受人生。
一股腥甜的味道湧上喉嚨。
我氣血攻心,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護工急忙扶住我,給我順著氣。
我終於明白了。
什麼孝順,什麼養老送終,全都是假的。
從頭到尾,她看上的,就只有我的房子,我的錢。
我,不過是她通往幸福生活的墊腳石。
用完了,就可以一腳踢開,管我是死是活。
我的心,在這一刻,徹底死了。
對那個我愛了一輩子,偏袒了一輩子的小女兒,只剩下滔天的恨意。
我在醫院待了半個月,終於到了出院的日子。
來接我的人,是林晚。
她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沒有多餘的問候,只是替我辦好了出院手續,然後拎起我那簡單到可憐的行李。
我以為她會帶我回她家。
雖然她說過那番絕情的話,但我心裡還抱著一點幻想。
畢竟,我是她媽。
車子在城市裡穿行,最後停在了一個老舊的小區門口。
這裡和我原來住的地方,一個天,一個地。
林晚領著我,上了一棟沒有電梯的居民樓,爬了五層,才用鑰匙打開了一扇門。
門後,是一個狹小的一居室。
房間很小,但被打掃得很乾凈,基本的家具都有,只是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
林晚把我的行李放在牆角,聲音沒有一點溫度。
我環顧著這個陌生的,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房間,心一點點沉下去。
這不是我的家。
這不是我女兒的家。
這只是一個臨時的,冷冰冰的容身之所。
林晚從包里拿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放在桌子上。
「這是帳本。」
她翻開本子,上面用黑色的水筆,清清楚楚地記錄著每一筆開銷。
手術費:十萬三千二百元。
住院費:一萬五千六百元。
護工費:七千五百元。
藥費:三千八百元。
還有這個房子的押金和三個月的房租:八千元。
每一筆,都精確到了個位數。
最後,是一個加粗的總額。
十三萬八千一百元。
她把本子推到我面前,冷靜地看著我。
「總數都在這裡,我建議你儘快去找一份工作,開始償還。」
我看著那個刺眼的數字,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而出。
我撲過去,想抓住她的衣角,卻被她輕易地躲開。
我只能跪在地上,卑微地哭求。
「晚晚,你原諒媽媽吧……讓媽媽去你家住好不好?」
「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我給你做牛做馬,我幫你帶孩子……」
「我不想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害怕……」
林晚搖了搖頭,眼神里沒有一點鬆動。
「我沒有義務為你的人生買單。」
「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結果,你應該自己承擔。」
「你把我養大,我為你養老,這是情分。但你親手把這份情分斷了。現在,我為你墊付醫藥費,這是法律上的責任。責任盡完了,我們之間就只剩下債務。」
她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解剖刀,把我們之間那點可憐的血緣關係,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留下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和一張圈出了附近招工信息的報紙。
然後,她轉身離開了。
就像之前無數次一樣,乾脆利落。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終於意識到,我那點可憐的幻想,被徹底打碎了。
我,一個曾經有房有存款的退休老人,如今,變得一無所有,無家可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