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毒水的味道刺得我鼻腔發酸。
我躺在醫院這張硬得硌人的病床上,右腿被高高吊起,裹著厚重的石膏。
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像是骨頭在被重新折斷,疼得我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病房裡空無一人,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白得讓人心慌。
窗外是灰濛濛的天,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我拿起手機,螢幕上還停留在通話記錄的介面。
陳玲,未接來電,三十七個。
陳偉,未接來電,四十二個。
這些數字像一根根燒紅的針,扎在我的眼球上。
一個月前,可不是這樣的光景。
就在我家那寬敞明亮的客廳里,陳玲和陳偉一左一右地挨著我。
陳玲削好了蘋果,一小塊一小塊地喂到我嘴裡,嘴上抹了蜜一樣。
「媽,您這輩子最疼的就是我跟小偉,我們心裡都記著呢。」
「以後您就擎好吧,我跟小偉給您養老送終,保證讓您開開心心的。」
陳偉在一旁給我捶著腿,力道不大不小,恰到好處。
「就是,媽,我姐說得對。」
「我姐陳默那脾氣,又臭又硬,跟個茅坑裡的石頭似的,從小就跟您對著干,哪能指望她。」
「您把錢留給我們,才是最明智的。」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哄得我心裡那叫一個舒坦。
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親,養了兩個最貼心孝順的孩子。
於是,我當著律師的面,意氣風發地宣布了我的決定。
我這輩子攢下的一千萬存款,陳玲五百萬,陳偉五百萬。
至於大女兒陳默,一分錢都沒有。
我記得很清楚,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陳默也在場。
她就站在客廳的角落裡,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從頭到尾,她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爭辯,沒有吵鬧。
她只是在最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什麼東西,我當時讀不懂,也不想去讀懂。
我只覺得那是她一貫的倔強,一種無聲的對抗。
現在想來,那眼神里更多的,是失望。
一種被徹底放棄後,連塵埃都懶得揚起的,死寂的失望。
「林秀蘭家屬,林秀蘭家屬在嗎?」
護士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尖銳又冰冷。
「今天的費用該繳了,再不繳,我們就要停藥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顫抖著手點開手機銀行,餘額那一欄,刺眼的數字是三百六十八塊五毛。
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了。
剩下的,只有絕望。
冰冷的絕望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瞬間將我淹沒。
我不能停藥,我的腿會廢掉的。
我死死地盯著手機螢幕,手指在通訊錄上瘋狂地滑動。
陳玲,陳偉,那些曾經讓我驕傲的名字,現在卻成了我最大的諷刺。
最後,我的手指停在一個名字上。
陳默。
我那個被我親手放棄,被我剝奪了一切繼承權的大女兒。
我的喉嚨發乾,心臟狂跳不止,羞恥和恐懼攫住了我。
可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奔赴刑場的囚犯,用顫抖的手指按下了那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終於被接通了。
聽筒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背景音,然後歸於平靜。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默啊,是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電話那頭一句冰冷的話語打斷了。
那聲音沒有一點溫度,像冬天裡結了冰的刀子。
「你誰啊?」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整個人,如同被雷電劈中,徹底僵在了原地。
我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也許是信號不好,也許是她沒聽清。
我抓緊手機,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對著聽筒又重複了一遍。
「陳默,我是媽媽啊!」
我的聲音因為急切而變得尖利,甚至有些破音。
「我……我從樓梯上摔下來了,腿斷了,現在在市中心醫院……」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那幾秒鐘的寂靜,比任何尖刻的咒罵都讓我難熬。
我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都敲在我的絕望上。
然後,沒有然後了。
嘟。
電話被乾脆利落地掛斷了。
我舉著手機,聽著裡面傳來的忙音,整個人都懵了。
巨大的羞辱感和被拋棄的悲憤,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臟。
我甚至能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衝上了頭頂。
怎麼可以?
她怎麼敢這麼對我?
我是她媽啊!
就算我偏心了,就算我沒給她錢,可生她養她的是我啊!
「唉……」
一聲嘆息從旁邊傳來。
是護士長,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眼神裡帶著一點憐憫。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進來,顯然是聽到了我剛才的通話。
「老人家,別急,你再把其他子女的電話給我,我來幫你打。」
她的同情像一盆冷水,將我從頭澆到腳。
我這輩子最愛面子,最講體面,如今卻在一個外人面前,被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羞辱。
我的臉燒得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我沒有選擇。
我像一個提線木偶,機械地報出了陳玲的手機號碼。
護士長按了免提,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喂,你好。」陳玲甜美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你好,這裡是市中心醫院,請問是林秀蘭女士的家屬嗎?」
護士長的話音剛落,電話那頭的聲音瞬間警惕起來。
「醫院?我不認識什麼林秀蘭,你打錯了。」
啪的一聲,電話又被掛了。
護士長的表情有些尷尬,她看了我一眼,又撥通了陳偉的號碼。
這一次,陳偉的回應更加直接,也更加無情。
「林秀...什麼蘭?不認識!」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仿佛我的名字是什麼髒東西。
「以後別拿這種事來煩我!」
嘟嘟嘟……
病房裡再次恢復了寂靜,靜得能聽到我粗重的呼吸聲。
我當著一個外人的面,被我最疼愛的兒子和女兒,公開地、徹底地否認了關係。
我一輩子築起的體面和尊嚴,在這一刻,碎成了齏粉。
眼淚再也控制不住,順著我眼角的皺紋,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蒼白的被單上。
護士長看著我,又嘆了口氣。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幫我掖了掖被角。
「今天的費用我先幫你墊上,但後續的治療費,必須要有家屬來簽字才行。」
她的話像是在給我下最後的通牒。
那一整個晚上,我疼得睡不著,也哭得沒有力氣。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搖晃的燈影,一遍遍地回想這幾十年。
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我的心裡第一次,升起了這樣一個念頭。
但固執和長久以來的偏見很快又占了上風。
我沒錯!
是陳默太不懂事,是她太記仇!
就算她生氣,就算她怨我,她也不該在我生死關頭,說出那種六親不認的話!
她不配當我的女兒!
第二天一早,病房裡來了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
她穿著乾淨的護工服,手裡提著一個保溫桶,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
「是林秀蘭阿姨吧?」
「從今天開始,我負責照顧您的起居。」
我愣住了,下意識地問:「誰請你來的?」
護工搖搖頭,說:「是一位女士電話聯繫我的,她預繳了三萬塊的住院費和護理費,讓我好好照顧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