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機聽筒里姑姑林秀英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銹的銼刀,刮著我的耳膜。
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商量的命令口氣。
我握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
我的世界,在這一刻,只剩下電話那頭傳來的、冰冷的、理所當然的索取。
十年。
整整十年。
我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這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
畢業那天,我拖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揣著兜里僅有的五百塊錢來到這座城市。
我告訴自己,林曼,你要在這裡紮下根來。
為了這個目標,我活得像個苦行僧。
公司樓下的早餐店,別人吃著八塊錢的肉包豆漿套餐,我只點一碗一塊五的白粥。
同事們下午茶點奶茶喝咖啡,我默默地去接一杯公司的免費開水。
衣櫃里掛著的衣服,沒有任何一件吊牌價超過兩百塊。
最新款的手機,打折的化妝品,朋友們熱衷討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像一隻勤勞又卑微的螞蟻,每天不知疲倦地搬運著一點點微薄的薪水,存進那個代表著我全部希望的銀行帳戶里。
數字從三位數,到四位數,再到六位數。
89 萬。
這個數字是我用青春和無數個委屈自己的瞬間換來的。
是我對抗這個冰冷城市唯一的鎧甲。
可現在,這副鎧甲,我最親的姑姑,卻要我親手扒下來,送給她那寶貝兒子。
我點開微信,習慣性地刷了一下朋友圈。
表弟王浩的動態赫然出現在第一條。
照片里,他穿著一身潮牌,腳下是限量版的球鞋,背景是某家燈紅酒綠的高檔餐廳,桌上擺滿了精緻的菜肴。
配文是:「生活,就是要對自己好一點。」
諷刺。
極致的諷刺。
我的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脹又澀。
憑什麼?
憑什麼他心安理得地揮霍,卻要我用十年的血汗為他的「好生活」買單?
手機嗡嗡震動,又是姑姑的電話。
我深吸一口氣,接通。
「曼曼,想什麼呢?明天上午就去把錢取出來,我讓你弟去找你拿。」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點不耐煩,仿佛我的片刻猶豫都是一種大逆不道。
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姑姑,那筆錢是定期的,現在取出來,利息會損失很多。」
這是一個藉口,一個無比蒼白的藉口。
電話那頭的聲音瞬間尖銳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利息?你眼裡就只有那點利息!林曼我告訴你,你弟買車是正事!關係到他找對象,關係到我們老王家的臉面!你一個女孩子家,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自私自利的東西!」
一連串的咒罵砸過來,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她罵完,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聽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地響著,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母親的電話緊跟著就打了進來。
「曼曼啊,你姑姑都跟我說了,你怎麼那麼不懂事?」
母親的聲音帶著一貫的和稀泥的語調,卻裹著不容拒絕的壓力。
「你別惹你姑姑生氣,她從小對你多好,你忘了嗎?」
從小對我好?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些所謂的「好」。
是她女兒穿小了、袖口磨得發亮的舊衣服。
是表弟玩膩了、扔在角落裡缺胳膊少腿的變形金剛。
是每次來我家,都要順手牽羊拿走一些水果零食,嘴裡還念叨著「不值錢的東西」。
這就是她對我的好。
像施捨殘羹冷飯的貴婦,卻要求我感恩戴德,獻上我的一切。
「媽,那是我自己存的錢。」我的聲音乾澀。
「你的錢怎麼了?你的錢不也是我們養你這麼大才讓你掙到的嗎?家裡人有困難,你幫一把不是應該的嗎?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冷血!」
不等我再說什麼,她也掛了。
緊接著,手機螢幕亮起,是父親發來的簡訊。
內容很短,卻像一塊巨石壓在我的心口。
「聽你媽和你姑姑的,別丟人現眼。」
九個字。
沒有問候,沒有商量,只有一道冷冰冰的命令。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出租屋裡沒有開燈,黑暗將我徹底吞噬。
我打開手機銀行,看著那個「891,245.32」的數字,第一次感覺不到任何安全感。
它不再是我的底氣,反而成了一個引來豺狼的誘餌。
一夜無眠。
天亮時,我看著鏡子裡雙眼通紅,面色憔悴的自己,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再和他們溝通一次。
最後一次。
我心裡還存著一點微弱的、可笑的幻想。
或許,他們只是一時糊塗。
或許,他們還能聽得進我的道理。
或許,他們心裡,還當我是他們的女兒。
我以銀行人多為藉口,拖延了一上午。
這份暫時的安寧在下午兩點被粗暴地打破。
出租屋的門被敲得震天響,那力道,不像是敲門,倒像是要拆門。
我打開門,姑姑林秀英那張刻薄的臉就懟到了我面前。
她身後,跟著我那唯唯諾諾的母親,和一臉陰沉的父親。
好一個三堂會審。
姑姑的視線像 X 光一樣,在我這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裡掃了一圈,嘴角撇出一抹毫不掩飾的嫌棄。
「喲,林曼,你可真行啊,掙了錢就自己躲在這種狗窩裡享福,也不知道孝敬孝敬長輩。」
她一開口,空氣里就充滿了火藥味。
我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給他們倒了水。
父親沒有坐,像一尊門神一樣杵在門口,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
母親則拉著我的手,還沒開口,眼圈就先紅了。
「曼曼,媽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可是咱們是一家人啊,你表弟就是你親弟,他有困難,你這個做姐姐的,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她開始細數她養育我多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地將我拉扯大。
話里話外,都是在指責我不孝,是個白眼狼。
父親終於開了口,聲音如同十二月的寒風。
「林曼,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了。這錢,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我跟你媽的臉,不能讓你在親戚面前丟盡了!」
他一巴掌拍在旁邊那張脆弱的小木桌上,桌上的水杯都跟著跳了一下。
姑姑見狀,立刻一唱一和地幫腔。
「就是!你爸媽說得對!浩浩那車,不只是車,那關係到他的婚事,關係到他的前途!人家女方說了,沒車就不談!你這是要毀了你表弟一輩子啊!你安的什麼心?」
我看著眼前這三張臉,一張刻薄,一張虛偽,一張冷硬。
他們是我血脈相連的至親。
此刻,卻像三個劊子手,拿著親情的刀,要將我凌遲處死。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我抬起頭,迎上姑姑的目光,清晰地問:「表弟二十四歲了,是個成年人,他為什麼不能自己去貸款買車?」
這個問題像是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姑姑這個火藥桶。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尖叫:「貸款?他哪有錢還貸款?他一個月工資才多少?有你這個當姐姐的,需要他自己去受那個苦嗎?林曼,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這強盜一般的邏輯,讓我氣得渾身發抖。
原來在他們眼裡,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王浩不受苦。
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供養他的血包。























